美國女子職業籃球聯賽（WNBA），正在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。
一年之前，球員工會（WNBPA）選擇提前三年跳出現有集體勞資協議（CBA），用一份新合同為未來五年、甚至十年的發展奠定基礎。如今，10月31日這個最初的截止日已過許久，聯盟和球員工會還未達成協議，談判桌上更是留下了很多刮痕。
截至目前，這一輪勞資談判已經第二次延期，最新截止日定在1月9日之前。雖然延期，談判桌下還存有一個「火藥桶」：工會和聯盟都可以在提前48小時告知對方的情況下，單方面退出談判。
目前看，雙方的訴求還有很大差距，關系也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。如果最終沒有談攏，WNBA將迎來史上首次停擺。
那么，WNBA的勞資談判，為何走到了這一步？
問題的根源，是在一個高速發展的聯盟中出現了一個主要矛盾——球員日益增長的薪資需求同落后的分配機制之間的矛盾。
之前在WNBA總決賽之后，體育產業生態圈曾撰文表示WNBA正在經歷「增長幻覺」，即聯盟欣欣向榮的收視率、上座人數、贊助商都在增長，但并沒有轉化到社媒上討論與關注度的質變。
這種感覺不假，但互聯網一直在給我們的上的一課便是，相比互聯網上的「火」，更重要的是真金白銀。
對于WNBA而言，這些真金白銀來自實打實的數據。2025賽季，WNBA的平均上座人數達到10,986人，創下歷史新高。ESPN公布的數據顯示，場均收視人數為130萬，是自聯盟成立以來的最佳表現。
贊助收入上，據《SportsPro》數據顯示，聯盟及各隊目前共有531份商業合作協議，平均每支球隊擁有44個合作伙伴，比2022年增長52%。
營收數字也同樣漂亮。2019年，聯盟總收入僅略高于1億美元；到2023年，已提升至約2億美元區間。隨著兩支擴軍球隊的加盟費，以及即將生效的十一年22億美元轉播合同，WNBA的現金流在未來幾年都將維持增長——女子體育整體上揚的大背景下，WNBA未來上漲曲線只會更加好看。
因此，球員自然也有底氣喊出：聯盟賺得更多，我們也理應共享這份成長紅利。
但問題在于，現行的分配機制并不支持這種增長共享。根據現有勞資協議，WNBA球員的總薪資占聯盟收入的比例約為9.3%。聯盟實行的是一種「觸發式分成」：只有當聯盟連續多個賽季每年營收增長20%，才會啟動收入分成機制。觸發之后，聯盟會先扣除30%的運營成本，再將剩余70%與球員平分。
聽上去復雜，但這個機制從未被觸發過。因為疫情讓2020、2021賽季的營收嚴重縮水，聯盟至今沒能彌補差距。
結果是，即使目前的營收增長超過150%，球員拿到的分成依然不到10%。
于是，工會提出核心訴求：要建立一個與聯盟收入直接掛鉤的分成體系。比例不必與NBA持平，但要有實際增長空間——據多方報道，工會提出的目標是30%左右。
用球員工會副主席凱爾西·普拉姆的話來說，第一、第二、第三優先都是分成與薪資：「如果我們連去哪個餐廳都沒定，討論點什么菜有什么用？」
在上周最新一份提案中，聯盟提出的最新方案以大幅漲薪為核心：標準頂薪為100萬美元，通過收入分成機制最高可達120萬美元；平均年薪大約為50萬美元，最低年薪則在22萬左右。這些數字，遠遠高于目前的水平。現在WNBA的底薪、平均薪資和頂薪分別為：6.6萬美元10.22萬美元、和24.9萬美元。
圖源：ESPN
固定薪水的誠意足了，但在分成機制上，聯盟仍想要大體維持現有結構，這又與球員的核心訴求存在矛盾。聯盟在分成方面的新提案，是收入分成不再與預設目標掛鉤。但根據多方報道，比例最高僅能達到14%。
在收入分成方面，聯盟的表態是：「我們理解球員的訴求，但任何分配機制，都必須建立在聯盟財務健康的基礎上。」
這也是蕭華的觀點。在此前的一次采訪中，NBA總裁亞當·蕭華曾公開表示：「她們確實該拿更多錢，但我不認為分成比例是關鍵，關鍵在絕對值。」
WNBA主席凱茜·恩格爾伯特 圖源：clutchpoints
為什么蕭華要對這個問題發表意見？說到這，有必要講講WNBA復雜的資本構成。目前，WNBA由三方組成：NBA有42%的股份，WNBA拿42%，外部投資者拿16%。由于外部投資者和球隊的老板基本都與NBA有關，NBA所占的股份最高能達70%，任何事情都能插一手。
某種程度上，WNBA新勞資合同的拍板者，是隔壁的蕭華，而不是WNBA的主席凱茜·恩格爾伯特。
大體上來說，聯盟認為營收增長并不等于真正的盈利，而在營收上升且還未盈利時就被分配機制鎖死，可能會影響未來發展。從1996年創立至今，WNBA整體仍處在虧損狀態。
球員工會則覺得聯盟「算錯了賬」。WNBPA董事特里·杰克遜表示球員們要的不是一次性加薪，而是一個能與聯盟共成長的機制。前NBA球員工會執行主任塔米卡·特雷馬格利奧也指出：「以WNBA當前的營收規模，完全可以承受一個更直接的收入分享結構。」
歷史經驗也顯示，盈利并非球員收入分成的前提條件。比如隔壁的NBA，在1960年代多年處于虧損狀態，但球員收入占比仍高于如今WNBA水平。1960年代末，即NBA與ABA合并前夕，球員薪資占聯盟收入達41%；到1970年代末，這一比例至少達到50%。甚至在1950年代，NBA總收入（2025年通脹之后）僅為現在WNBA的十分之一，卻仍拿出約40%來支付球員工資。
縱觀其他聯賽，NBA球員分得聯盟「籃球相關收入（BRI）」的49%-51%；NFL、NHL大致維持在50%左右；即便沒有工資帽的MLB，球員收入占比也在47%。在女子聯盟中，美國女子足球聯賽（NWSL）已經實行營收共享制度，將贊助與媒體收入的10%計入球隊工資帽。
與這些同行相比，WNBA顯得滯后。
就這樣，當談判雙方在核心議題上出現較大偏差時，談判戰線不可避免會拉長，其中還難免會出現沖突。在近一年的談判過程中，雙方也從最初的克制，逐漸變得緊繃。
在7月份的WNBA全明星賽期間，在正賽開始前的熱身環節，兩支全明星隊伍——「克拉克隊」和「科利爾隊」的22名球員，全部身穿印有「Pay Us What You Owe Us（支付我們應得的）」字樣的黑色T恤，集體向聯盟傳達她們對薪資結構調整的強烈訴求。
圖源：STEPH CHAMBERS
而今年10月份的總決賽期間，工會副主席、明尼蘇達山貓球星納菲莎·科利爾公開批評聯盟和總裁恩格爾伯特，稱「WNBA的管理在很多關鍵問題上反應遲緩，是世界上最差的管理層。」
隨后，多名球員轉發并聲援，引發輿論關注；聯盟回應則稱：「談判應在會議桌上進行，而非社交媒體上，希望工會把更多心思放在談判上。」；10月24日，美國各地逾70名當選官員致信恩格爾伯特和蕭華，敦促聯盟秉持誠意進行談判，及時達成公平的勞資協議。
上個月，NBA、NFL、MLB、MLS的球員工會相繼發布聲明，公開聲援WNBPA，表示「支持WNBPA的努力，她們理應擁有一份能體現其價值與影響的CBA。」
圖源：X.com
但幾個月過去了，新的CBA還是沒有達成。從當前的輿論氛圍與雙方表態來看，WNBPA與聯盟的分歧短期內難以彌合。
如果1月9號之前仍未達成一致，球員工會可能發起罷工，聯盟則可能宣布停擺。而一次停擺，很可能掐斷WNBA目前的上升勢頭。
新賽季，將有兩支新球隊正式加入，整個轉播體系也將在新合同下運行。更重要的是，近八成的WNBA球員合同目前都面臨過期——為了配合新勞資協議的到來，除了新秀合同外，大多數球員都只簽到了今年。
圖源：WNBA
未來一個月，很可能將決定WNBA未來幾年的走向。如果達成協議，聯盟可能進入一個新的增長周期；如果破裂，WNBA面臨自成立以來最嚴重的停擺風險。而若最終發生停擺，聯盟的所有計劃都將被迫暫停，贊助、媒體、票務、市場推廣都會受到波及。
對任何體育聯盟來說，穩定的賽歷是最寶貴的資產，一旦中斷，恢復秩序往往需要多年。
自社會雇傭關系出現以來，雇主與雇員之間的勞資角力從未停止過。WNBA的這一輪談判，是現代體育商業化浪潮下的一個縮影：球員爭取收入與權利，聯盟尋求穩健與可持續發展。但正是在這樣的角力中，聯盟與球員才有可能找到新的平衡。
權益不是恩賜，每一份都必須爭取。每次前進了一步，也許會倒退一點，可是絕不會完全退回原處。